——王建谈“货币战争”
今天的西方大国已经失去了物质产品的竞争优势，所以只能用金融产品来交换；货币霸权如果失去了物质支撑，就只能用军事来支撑。
“货币战争”概念的提出
1999年，我写了一篇“关于科索沃战争的分析”，说这场战争是打欧元的。2003年海湾战争以前，我写了一篇分析海湾战争的前景，得出的结论是：打击欧元的第二场战争，并提出了货币战争的概念。2006年5月18日，我写了“伊朗战争猜想”，更明确地提出货币战争和货币战争周期的概念。
作为一个经济学者，我为什么要研究战争？而且把货币与战争结合起来？我给大家讲一个自己的故事。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发生了，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欧元统一与亚洲金融风暴与我国中期阶段的金融政策选择”。这篇文章是1998年5月发表的，当时亚洲金融风暴正在上演，国内外出现了大量分析这场风暴的文章，在我看来这些文章都没有说到问题的实质。我认为如果评价亚洲受到金融风暴冲击国家货币贬值的原因，是因为货币供给太多了，通胀严重了，导致货币不稳等等，但是我们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从1994年到亚洲金融风暴前，这些国家实际上都处在紧缩当中，利率是下降的，通胀是下降的，财政亦字是减少的，外汇储备是充裕的。评价银行健康与否，要看资本充足率，在金融风暴前，泰国、马来西来、韩国等国家的银行资本充足率都在9%以上。这又怎么解释呢？因此我认为，用亚洲本身的原因解释金融风暴是行不通的，肯定有外部的原因。
从外部的变化看，当时美国稳定且繁荣，没有什么不对的迹象。但欧洲不同，欧洲从1992年决定欧元启动，到1995年欧元启动进入关键阶段，为了把公共亦字降下来，以达到启动欧元的标准，整个欧盟国家的货币都在紧缩当中。但是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按道理紧缩货币应该是升值，但从1995—1997年间，欧洲货币对美元是大幅度贬值，如德国马克贬值了25%，法国法郎贬值了30%……这是为什么呢？
我后来发现，欧洲人在启动欧元以前充满疑虑，他们并不知道欧元启动以后是强势货币还是弱势货币，对此有很多担心，结果引发了大量用美元避险的投资活动，把欧洲货币资产转变成美元资产，这样一来就有大量的欧洲货币向欧洲以外流出，特别是向美国流出，这样就改变了汇率关系。
欧元流出对亚洲产生了两方面影响，一方面，当欧洲货币不断贬值时，亚洲国家货币就出现了逆差。另一方面，国际游资突然流向亚洲，当亚洲国家在经常项下出现了逆差时，资本项下的顺差不断放大，这一结果就是这些国际货币来捧亚洲货币，把亚洲货币推上去了。泰铢在很短的时间内升值，背景就是500亿美元在短期内流入和贸易逆差不断拉大。索罗斯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把泰铢作为打击对象。
如果没有欧洲国家货币的应升反贬，就没有亚洲国家货币的应贬反升，亚洲国家的货币就处在非常脆弱的基础上，索罗斯一打就打中了。因此，亚洲金融风暴是在国际资本全球性变化的基础上发生的。
当时美国道指从1995年以后的短短几年间增长了4倍，与此同时，美国经济实现了高增长低通胀（很像现在的中国），为什么会这样？这与国际资本的流向是很一致的，大量的欧洲资本流向美国，美国的资本就变得很充裕，就压低了美国资本市场的利率水平。利率是货币市场与资本市场之间调节流向的闸门。利率降低了，资本就活跃起来了，结果股市就不断创出新高。美元被捧高了，进口产品的比重越来越高。
这样的分析首先给亚洲金融风暴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得出的结论是：既然美元资产的泡沫已经很严重了，发生问题在所难免，所以中国的中期选择应该是多持有欧元。但是接下来的实际情况是，欧元只在短时间内走出了一个强势，接着一头扎了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算的经济账是没错的，错在哪里？后来明白了，我没算到的就是科索沃战争。我认为这场战争实际上打击欧元的，欧元于1999年1月启动，3月就爆发了科索沃战争，科索沃在欧洲心脏，对欧洲资本的安全性有很大的影响，战争一打响，欧元一下子跌下来了（影响国际资本的流动的三因素，一是经济增长率，二是投资的回报率，三是安全性）。
由此，我产生了“货币战争”的思想。
货币霸权的产生
在大英帝国的历史上，对新军事变革采取排斥的态度，这是什么原因呢？工业革命出现在英国，1679年互特发明了蒸汽机，23年后出现蒸汽动力的轮船，50年后就出现了可以越过大西洋的轮船，但是90年以后，英国军队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使用的是风帆动力的木船，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英国阻止蒸汽动力的军舰。英国在100年的强大时期，军事变革是非常落后的，并不是走在战争前面的国家。
美国也是如此。1892年，美国的经济首次超过了英国，1914年第一次战争时，GDP超过了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工厂，但是在很长时间内美国对武器、军事的发展是不关心的，一战到二战期间，德国发明了集群坦克的战法，1939年，德国有了10个装甲师。但美国直到1939年才创建了第一个装甲师。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各国都有几千架作战飞机，美国只有1200架作战飞机。
为什么历史上强大的国家不推动新军事变革？而今天的情况又截然相反呢？
保罗·肯尼迪在《大国的兴衰》中指出，大英帝国在100多年，几乎是在真空里发展的，因为英国在欧洲大陆上不准备树敌，他的政策是实力均衡。所谓实力均衡政策就是让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要做大，如果哪一个国家做大而发起战争的话，英国就打击它，以保持欧洲大陆的均衡。英国不是不想要欧洲大陆这块市场，但是英国有当时最强大的生产力，可以用最便宜的产品去打跨竞争对手；它是日不落帝国，全球中的殖民地它占了一半多，它主要是向海外扩张殖民地，然后向海外输送它的产品，而先进的生产力本身就是强大的征服力量，用不着枪炮去征服。如果一个国家不用打仗，就能得到足够的利润，他干嘛还要在军事上投资呢？
美国的情况与英国很类似。美国独立以后，它的面积扩大了几倍，新大陆吸引了大量的移民，农业、矿产资源很丰富，世界上重大的资源中美国占七成。不缺资源又不缺人口，更不缺市场，美国也用不着动枪动炮，走和平发展的路就可以了。
但今天资本主义已经进入了新时代，即虚拟资本主义时代。在这以前叫物质资本主义，物质资本主义的特点：资本利润获取的源泉是工人劳动所创造的剩余价值，金融资本获取的利益是对产业资本的分割。但今天的美国还是输出吗？相反，大量的产品、资本源源不断地进入美国，美国在1981年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贸易顺差。英国、西班牙已连续逆差七八年了，法国连续两年出现稳定的贸易逆差。这是新的全球化的格局，就是发展中国家取得了产业竞争优势，发达国家转移到发展中国家生产。那他们拿什么与发展中国家的产品交换呢？就是不断地生产虚拟产品，股票、债券、COD这些东西卖给我们。我们把商品给他，他把美元给我们，然后我们把钱给他们，他们把金融资产给我们，这是两个新的交换圈，这就是新的全球化的框架，就是虚拟资本形成的一个描述。因此国家的货币霸权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只有强势货币的资产才能增值。
今天的美国已经没有了物质产品的竞争优势，他的物质产品竞争能力已经失去，所以他只能是用金融产品来交换，没有物质支撑他的货币霸权的话，就只能用军事来支撑。在这里我们找到了美国货币霸权的逻辑：用军事支撑他的货币霸权。
“货币战争”的特点
第一：战争的目的变了。过去打的是商品流，是资源流向，而现在是货币的流向。
第二，战争的对象变了。过去，战争的当面敌人是利益之敌。只有占领了敌国的国土，才能拿走它的资源。而货币战争打的是国际资本流，而货币的背后是实物，是桥梁、道路、工厂、建筑物，如果这些实物没有了，要他们的纸币是没用的，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为了保全这些实物，现代战争不是面对面的，而是打击一个与敌国利益相关的，能影响敌国安全形势的地方。科索沃和伊拉克都是这样的地方。他们距欧洲心脏不远，战争一打起来，人们不知道前景如何，国际资投人为了保险起见，先转移欧元，这样资本就流走了。因此，我管这叫“错位打击”。
第三，战争的规模变了。一战二战的规模是越打越大，战线拉了几百公里长，两个阵营对峙，参战人数众多。但现代战争都是小型化的，打小仗，强调军队的反应速度。这与国际资本流也是一致的，在电子时代，国际资本就是电脑硬盘里的一个信号，战争速度慢了是不行的。
第四，战争的形势变了。2000年美国打伊拉克，五百多名记者跟着，我们坐在家里就能收看到这一切，可以“听到”炮枪声……战争怎么打成这样了呢？过去的战争多是突然袭击，像日本偷袭珍珠港。过去的战争，一开始敌对双方可能隐藏自己的战争目的，但很快就会让对方知道要什么。但现在战争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因为现代战争是打给那些持有大量的货币国际投资人看的，在做战争秀。而且直到战争结束，战争的目的还在争论不休。
现在人们发现，美国经济一不行就打仗，几乎是4年一次。这就是我讲的货币战争和货币战争周期。
中国的对策
我想特别强调的，就是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我们不能够开放资本市场，不能使人民币国际化，我觉得这是中国未来10年金钱方面的最重要的一个课题。在这之前,我对这个问题认识是停留在中国能避开亚洲金融危机这一击，就是因为人民币没有国际化，没有开放资本市场。因为当时我们设计了一个到2000年人民币可自由兑换的时间表，没有走到那儿的时候就发生了亚洲金融风暴，所以并不是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清醒的认识，而是瞎打误撞，避开了这一击。
我在想，为什么美国人现要把压中国开放金融市场当作重点呢？如果有人看了《货币战争》（编者注：《货币战争》一书认为，很长时间以来，英美的金融集团，通过有意识地制造，通过金融的放租和收租，有意识地制造经济繁荣或者衰退，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巨额利润，即所谓的“剪羊毛”）。那么，我想说明的中国不能走货币与资本市场开放的道理就很省力。
金融资本财团掠夺产业资本家的方式还有一个特点，在过去，这种方式是限制在一个国家之内的，因为只有控制了一个国家的金融命脉以后，国内的金融资本财团才有可能操纵金融和经济的景气波动，才能对产业资本家进行财富再分配。在今天，这种金融资本家对产业资本家的掠夺因为金融全球化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就是可以开始跨国进行了。比如说亚洲金融风暴，在爆发之前，也是大量的资金流入亚洲新兴工业化国家，导致它他的楼市、股市繁荣，接着通过打跨亚洲国家的货币制造一个大萧条，把亚洲国家创造的财富拿走了。
一个亚洲金融风暴，让索罗斯这些金融大鳄们拿走了两千亿，这个数目虽然不少，但是和美国这样的国家，用他们所创造金融资产去和很多发展中国家换取物质财富，每年能够稳定地拿到八千亿美元以上的物质财富比起来，还是差了很多倍，而且总用金融风暴的模式来掠夺财富，各国也有了警惕，也积累了对付的经验。而且把这些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打垮对金融资本家来说也不见得有利，因为稳定的、数额更大的财富来源就没有了。所以我认为像亚洲金融风暴这样的事情虽然今后也还会有，但不会是当代金融资本财团掠夺财富的常态。
但这不是说金融资本家会满足于目前的以虚拟金融商品与发展中国家相交换的方式，从美国现在逼迫中国开放金融市场来看，他们并不甘心于从外部以负债的方式来掠夺我们的财富，他们仍然会希望进入到中国来，拿走我们的股权，特别是金融股权，然后就可能通过对中国金融周期的控制，就是像《货币战争》里面描写的一样，在中国的国内进行“剪羊毛”活动。如果我们开放资本市场，让人民币国际化，把这些人放进来，最后可能就是这个结局。
这是需要我们着重思考的一个问题，现在有很多人主张中国要尽快实现金融开放，说中国是小企业、大金融，中国的金融垄断打不破，只有像加入WTO一样，把外国资本引进来才能打破。如果我们信这个道理，把大银行都放开让国际资本参股，甚至控股，结果可能会更麻烦。所以我说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我们给发达国家打工，让它拿我们积累的财富，可以，只要你不干扰中国的经济增长过程，只要我们对中国经济发展能保持控制权、主导权，你拿可以，但你是用债权方式拿，不是用股权方式拿，我始终让你用债权方式拿。债权方式拿就有一个非常好的优点，因为我们的债权可以是对美国人的债权，也可以是欧洲人的债权，这样我们始终保持了一个主动的地位。
这个过程当中，美欧之间为货币霸权斗得越厉害，我们就越稳定、越主动，就找到了中国今后在国家金融体系中的长期主动的地位。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中国也不是只是发展和积累物质财富，我们还得做大金融市场。从长远看，人民币国际化和开放资本市场是大趋势，但我们不要在政策上主动推动它，不要作为这个结果的启动者，不要做出为国际金融资本进入中国创造方便条件的决策，这样的话对中国就是最有利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