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词三:公民社会
政府与市场的边界本质上是宪政问题,就是说,到了这个边界政府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违宪了。如果政府随便可以越过边界,那么市场制度永远不可能建立
《中国企业家》:我们现在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已经初步建立,再过10年、20年,中国的市场经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哪些方面可能出现突破?
盛洪:应该说到现在,我们的市场经济制度主要体现在竞争性的产品市场中,价格体系、竞争规则已经形成。但是中国还有很多领域没有市场化。这些领域我称之为“市场边缘”,它是相对于“市场中心”来说的。
市场中心就是竞争性产品的领域,只要开放,企业进来就会形成竞争,价格机制就会发挥作用,就会形成一个比较有效的市场。市场边缘则是指非竞争性的产业,它可能是完全垄断或者寡头垄断。还有一个领域称之为准公共物品,它不是私人物品,无法进行竞争,无法进行市场化经营。还有一种类型是稀缺的自然资源,这类产品相对人们的需求是比较稀缺的,如果任凭市场竞争,会导致资源迅速耗竭,比如石油。还有一种领域是人为的行政性垄断的领域,比如像邮政、金融。这些都是在市场的边缘。
这些市场边缘的领域现在正在进行市场化的改革。有的相对来讲比较成功,比如像电信。电信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有一点向中心靠,严格讲是一个竞争性的领域,不是真正的反垄断领域。公用事业的民营化,实际上是在自然垄断领域进行的市场化改革,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城市将它的公用事业领域向民营企业开放。这个改革相对比较难,因为是在自然垄断领域,不是简单放开就行了。在竞争性领域,一放开企业进来就竞争,一竞争就形成价格了。而自然垄断的含义是在技术上只能允许一家企业进入,这时候没有竞争,无法由市场定价。所以要求政府进行管制,比如进入管制,在进入的环节营造出竞争的机制,让很多企业来竞争;再有就是进入以后的价格管制,还有安全和质量的管制,普遍服务的管制等等。这一套体制的建立是需要时间的。
还有其它一些领域,像医疗,严格说是一个竞争性的产业——如果把它视为产业的话,但实际上它也有一些市场失灵的地方,比如说医疗服务的对象是人的健康和生命,如果病人嫌价格太高就不看病了,如果医生嫌赚钱少就不救命了,病人可能要付出生命代价,所以需要市场之外力量的介入。
教育也是如此。教育是一种私人物品,但在初等教育和高等教育两头有点市场失灵。现在受到政府的过度严格管制,需要推进市场化改革,但并不是说非要采取产业化的方式。非盈利机构也可以引入竞争,像大学需要向民间的或政府的基金会去竞争捐赠,同时政校要分离,建立超脱的政府监管机制。政府可以通过科研基金和教育券的方式弥补市场失灵。
用一句话来展望未来市场制度的建立:一方面市场制度要从中心逐渐向边缘扩张,尽可能来利用市场制度优越的一面,但同时也辅之以一些政府管制。第二个方面就是要素的市场制度要发展成熟起来。
要素市场首先应该讲土地。土地要素市场这些年有了一定的发展,比如说经营性土地要“招拍挂”,大家通过竞标去获得土地来进行开发,这实际上是一种市场机制。还有像资金,怎么能够实现利率自由化,由商业银行来制定存贷款的基本利率。另外一个要素就是人。现在人的定价相对来讲是比较市场化,当然也有一些政府对人的定价的干预,像国有企业的企业家,将来都应该进一步由市场来决定。
《中国企业家》:实际上建立市场经济制度除了市场本身的建设之外,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政府和市场的关系问题。去年的宏观调控引起了很大的争议,焦点实际上就是政府和市场的界限到底在哪里?我们怎样避免10年、20年之后,不会重蹈现在的覆辙呢?
盛洪:其实市场与政府的边界本质上是宪政问题。意思是说,到了这个边界政府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违宪了。应该有这样一个边界,而且是非常清楚的。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边界,政府随便可以越过边界,那么市场制度永远不可能建立。关于这个边界的宪法,我们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凡是市场能做的事情,政府肯定不要介入;市场不能做的事情,我们也要看看其它非政府的安排能不能做,比如家庭能不能做,非盈利的机构能不能做,企业能不能做,宗教组织能不能做,慈善组织能不能做,如果都不能做才是政府该做的事情。
市场失灵的地方就是市场的边界,但不一定是市场与政府之间的边界,中间可能还有一个区域,是民间的非政府非营利机构活动的区域。有一些公共物品尤其是区域比较小的公共物品,比如说社区的慈善,可以由民间的、非政府、非营利机构提供。再比如说农村里一个村或者一个乡,不大的一块地方,如果有慈善机构,或者有一个基金会,就能为那些穷孩子上学提供资金支持,这是有可能的。
《中国企业家》:现在边界中间的这一层还是比较薄弱,10年、20年之后会是一个什么状态?
盛洪:从大的趋势看,中间组织这一层肯定是要发展,第二不要低估家庭的作用。家庭是中国非常古老,但是非常成熟又非常有效益的制度安排,这些年来被打破了。但是对它的优越性,大家要重新审视。现在南方很多地区,家族制度是正在复兴的。有很多家族设立了整个家族的基金,然后来帮助族里的贫困家庭,比如解决贫困家庭的上学问题。
我觉得现在有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如果政府要想变得更有效率,更多地要依赖跟民间非盈利机构的合作。10年、20年后,像天则所这样的机构会很多。现在很少,因为条件不足。当然我们也期待着政府在政策上有一些变化。
第一,要鼓励和支持民间非政府机构的发展。因为在很多领域中,它能够替代政府做一些事情,使政府将资源和精力集中在不得不做的领域;如果什么都管,什么都管不好,那么政绩也会比较小。
第二,确实要建立一套相应的制度。比如:像捐赠免税等等一些制度。这套制度要促使人们愿意把钱拿出来去支持社会上的一些非政府、非盈利机构,来做一些准公共物品和公共物品的提供。
中国其实有公益传统的文明,过去有义仓,赈济灾民。但是几十年的计划经济奉行了政府万能的做法,什么事情都是政府帮大家做,什么事情都不用自己想,包括各种各样的社会公益事业,各种各样的慈善事业。结果使老百姓逐渐丧失了公益心,没有了社会责任感。所以在文化上,即使我们开放民间基金会,也会有相当长时间大家不愿意掏钱去支持一些非政府、非盈利机构。他宁愿花好几十万去请人吃饭,他可以想尽办法享受自己的财富,但是却没有想过怎么去帮助别人,帮助这个社会。我碰到非常多这样的富人。
但是我相信,中国的优秀文化传统还是会逐渐恢复的,回归到有公益心、慈善心、同情心的层次上来。因为我们改革开放刚刚20多年,也就一代人,还没有两代。第一代人的思维变化有限,但是第二代就会变了,会有更多的慈善之心。我相信,至少10年、20年以后,下一代富人的公益心、慈善心、同情心会更强,真正会成为一种习惯、成为一种时尚。(时间:2005-12-30 来源:《中国企业家》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