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中国城市化》2004年4月号)龙应台是台湾很有作为的文化官员，更是很有底蕴的文化人。过去曾读过她论及文化管理的访谈录，深为她过人的见地感叹: 从官员和文人结合的意义上，我认为至今还没有哪个人的水平能够超乎其上。

由于对她才识的偏爱，自然而然地，在中国城市化网站上浏览到龙应台的名字时，都会去阅读她的文章。由于本篇是采访的记录，成文后多半未经本人审阅，文稿的质量不免打了点折扣，但还是能看得出是她一以贯之的观点——我们要的是“自然而然”的城市文化。

所谓“自然而然”的城市文化，第一，它应当是内生的文化，源自传统和历史的文化。中国落后得太久了，挨打的屈辱太多了，是那么急切地盼望着现代化，恨不得一个早上醒来，就遍地锦绣、满目繁华。而现代化是什么呢？是密如蛛网的高速公路，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于是，我们忙于抄袭、忙于复制、忙于翻版、忙于克隆。一阵“忙乎”之后，“蓦然回首”，矗立在我们面前的，居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一切是全新的，同时一切也失去了自我，这里包括传统的观照，历史的传承，也包括自我的发展和现今的定位。龙应台说：“巴黎、伦敦的建造经过长时间酝酿、成熟的过程，它建筑的风貌是人的记忆、情感、思考形之于外而形成的。”一个城市风貌的形成，经过了几百年甚至近千年的岁月，加上其间饱尝的战乱和灾难，流传至今，该有多么的不易！然而由于我们的肤浅和短见，由于我们的急功近利和好大喜功，又有多少的城市文脉毁于一旦！

所谓“自然而然”的城市文化，第二，它应当是市民的文化，城市主人的文化。离开了人，文化这东西就像那句成语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眼下城市化进程中人们常说的不要割断历史文脉，往往是指一些名人故居、古代建筑，乃至风景名胜、历史街区，这都是对的，但还远远不够。还要注意到人，注意到城市里的原住民、“坐地户”。在大规模的旧城改造过程中，千万不要简单地将他们一股脑儿地都远迁郊外。设想当年皇城根“天子脚下”的那些整日里“神侃”的铁嘴，都搬离了市中心，那北京的文化又该是多么的苍白和单薄！老城区遍是新面孔之日，也是厚重的文化积淀荡然无存之时。

当深圳的一位学生向龙应台问及“城市品位”这一题目时，她回答:“品位是从生活深处自然而然地发出来的，不能抄袭。”说得好极了！很平实，但很透底。“自然而然”的城市文化，对急风暴雨般推进的城市建设来说，应当是一剂让人真正清神醒脑的良药！

背景文章：

龙应台妙论城市文化

■记者刘琤琤

城市空间影响市民行为

世界各地的城市化进程近年来发展很快，在这个进程中有很多问题产生，在我看来，市民和城市空间之间是一个互动的关系，城市空间相当程度上塑造了市民的行为。有一个例子是，上海外滩整治之前幽暗的气氛吸引了许多年轻人在这里倾诉感情，空间变得开阔整齐、亮起来以后，情人们便不再往那个地方去。台北地铁也是个例子。地面上的菜市场拥挤、人们乱扔菜叶，可是到了地铁商场里却明亮、干净，人们文质彬彬，行为有序。

城市发展考验全体成员

一个城市的主人到底是谁？市民是城市的主人。市民对城市到底有什么样的愿望和梦想？他有什么困难需要克服？他到底想为自己选择什么样的前途？被市民予以信任而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政府官员，要决定市政的轻重缓急。到底凭什么来作出这个决定呢？我觉得是市民的幸福。拿什么来界定市民的幸福呢？一定要通过这个城市公共的空间、公共的论坛，尽可能全面地呈现市民的梦想，让市民自己描述自己的幸福。

一个城市在往前发展时会遇到很多状况，但它巨大的车轮往前走时，如何面对每个由此产生的问题和尴尬，其实都在考验这个城市的领导人和它的市民。

深圳孕育全新城市文化

深圳没有很深厚的积淀，但它的劣势也可以转化为优势。深圳有一个从无到有的发展过程，没有历史包袱，深圳会不会成为整个中国最可能形成新文化的地方？又形成何种文化呢？在我看来，这里的企业文化正在逐渐发育成熟。企业文化首先要有扎实的法制基础和法制精神，还有就是公平概念、理性思维和开放的心灵，有宽阔的国际视野等元素。如果这五大条件在深圳逐渐成熟、生根的话，就可能产生中国最好的报纸、实验性很强的戏剧和文学创作。深圳人可以考虑在这个基础上发展出一种新的城市文化。

深圳蓝图要有独特性格

深圳要变成什么样的城市？它的现代化指什么？如果不明确到底要什么样的现代化，就不能胸有成竹地带着城市往你知道的方向发展下去。对自己城市的历史条件、城市的定位有一个把握和宏观的定位是非常必要的。

关于国际化，深圳绘出的蓝图与北京一定是不同的。有的人说要把深圳建成巴黎那样的城市，但巴黎、伦敦的建造经过长时间酝酿、成熟的过程，它的建筑的风貌是人的记忆、情感、思考形之于外而形成的。我们的城市不同，在规划时一定要非常小心，千万要注意，可以抄袭的是硬体的外貌，情感和记忆是抄袭不来的。一个城市要有魅力，一定要城市的人深刻感受到这座城市是自己的家。当自觉到这个地方是自己的家的时候，处处就会有我的性格的流露。希望深圳成为深圳人真正的家，然后它就会变成有真感情的、有真性格的、迷人的城市。

［现场对话］

一初中生问: 你对提高深圳城市文化品位的问题有何看法？

我认为品位不是可以直接移植的东西，而是社会的人在教育水平、经济水平足够的时候，有空闲沉思、阅读时，自然而然从内流露出的东西。

我的好朋友席慕蓉举过一个怎么教孩子美术的例子，不接近自然，没有在森林里看过阳光透过树叶，没有在水边看着溪水深浅不同的感觉，那么他所发展出来的品位就是塑胶的“品位”。品位是从生活深处自然而然地发出来的，不能抄袭。

一高中生问: 从你刚才的讲话看出你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非常在意，请问你对传统与现代转接有何看法？

我是一个非常强调传统和历史记忆的人，在我看来，传统与现代都是某种充满生命灵性的东西，我希望我们能用最新鲜、大胆、聪慧的眼光看待传统和现代，并从中作出正确的选择。

一读者问: 你在《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中调侃过多个城市的男人。回头看，你有没有感觉批评错的时候？

我时时刻刻在检查自己，也不轻易演讲，完全觉得错了是没有的，可是觉得批评得不够周严的情况也是常有的。现在我更乐意做一种抽丝剥茧式的理性思考。

［来源: 新华网（经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