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富裕只能是在市场这个基础条件下,改善收入分配,而不是否定市场经济、否定市场原则,不能搞均贫富、搞劫富济贫。近来有人杀气腾腾地说,大变革要来了,要对资本集团宣战了。我看到这一类的言论,觉得很奇怪。首先资本是不是个坏东西?如果没有资本,有没有经济增长?如果没有资本,有没有市场经济?
“资本”后边若是跟个“集团”,矛头一转就指向了一批人,指向了民营企业家。你们是资本家、你们是集团,好像变成你们这群人是坏东西,要革你们的命了。这背后的含义是什么?是否定市场化改革方向、否定这40年来中国所走的市场化改革道路。我们在讨论共同富裕的时候,我认为必须防止这种倾向,防止借共同富裕这个口号来改变改革方向的企图。
关于“三次分配”的问题,“三次分配”说起来是自愿的,你如果自愿拿出钱来帮助低收入群体,这个没错。但是如果搞成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如果变成刮起一阵政治风,那可能方向就发生问题了。1957年,中国的“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所有的民营企业家都说我自愿公私合营,敲锣打鼓到政府报喜,全都“自愿”。这个“自愿”的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消灭了民营资本、消灭了市场,经济全盘国有化,从此中国走上了一条国有化和计划经济之路,而这条路是一条低效率的道路。我们走来走去,最后发现必须改革、必须从计划经济体制里走出来。所以我认为现在一定要防止这种倾向,特别包括“第三次分配”,如果变成刮政治风、变成一场运动,就非常危险。
共同富裕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现在提出共同富裕就是要在市场经济这个基础之上,来解决靠自发的市场机制解决不了的一些问题,主要是收入差距过大。初次分配首先是解决了效率问题,但是因为资本要获得回报,资本积累越多回报也越多,这会形成一个机制,就是财富逐渐地向少数人集中,而市场中的弱势群体得不到照顾。这样的问题靠市场机制自身没法解决。那么我们要靠一套制度建设来解决,这个制度建设,实际上我们没有发明权,所有的发达国家都经历了这样一个制度上的转型。上个世纪,主要是20世纪上半期,过去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纷纷建立或者改善了社会保障制度、公共服务制度,而且把这些制度扩展到全民覆盖,其实这是一个制度的转型。我认为它就是从原始资本主义转向现代市场经济。
我们看现在的发达国家,OECD国家,除了美国收入差距比较大,基尼系数超过0.4,其他的大致都在0.36以下,再分配之后几乎都是这样的情况。有人会问这是不是牺牲了效率追求公平呢?从这些国家的情况来看,效率并没有受到影响。还是要看这条路怎么走。是均贫富,搞计划经济?还是在市场基础上靠一套完善的制度来对全体公民提供保障?这两个结果会是非常不一样的。哪怕北欧国家基尼系数到了0.3以下,到了0.25,也没有看到严重影响效率,经济还是有活力的,创新能力是排在世界前列的。
如果看基尼系数的话,这些走在前面的市场经济国家,基尼系数都比中国要低,我们官方统计,统计局的数据去年是0.465,已经比前几年略有降低了,但比美国也高。0.465实际上不是一个健全的统计,因为它的样本里大量遗漏了高收入居民。把遗漏都算进去至少应该是0.5以上。若就按0.465,用世界银行的数据大致计算,中国仍然排在在20%收入差距最大的国家里面。
在我看来,我们现在共同富裕要解决什么问题?其实就是通过收入转移支付,通过建立一个健全的、完善的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体系,来缩小过大的收入差距,来给全体公民提供基本生活保障。
关于收入再分配,再分配并不意味着我们还要扩大政府资源占有的比重,而是把政府手里现有的资源用在更该用的地方。包括减少那些不必要的投资,减少那些盲目的补贴。国有企业+政府的固定资产投资,最近这几年一直占GDP的25%,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这25%中间有多少是有效率的投资?如果拿出10%来解决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问题,可能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包括各级政府土地出让收入,去年是8.4万亿。这不是一个小数,实际上是大量用在各地政府的投资上了。
要解决共同富裕问题,哪些领域是关键?现在我们应从哪儿下手解决共同富裕问题?我觉得有这么几条:
首先要保障初次分配的正常运行,保障市场对资源配置的决定性作用。其中一个问题是长期持续的货币扩张,实际上导致的结果是逆向的收入再分配。大量的货币扩张,这些多发的流动性跑到房地产领域,形成资产泡沫,大城市的房价涨成天价,普通劳动者根本无法承受,变成了劳动者的沉重的负担。
再比如说行政性垄断,各级地方政府有意识地保护某些企业,排斥另外一些企业,这都是导致不公平竞争的政策,它的结果会是扭曲收入分配、扩大收入分配的差距。
因此,我认为在初次分配这个领域里,需要规范政府行为、需要避免政府过度地干预市场。还包括土地制度的问题,非常重要。长期以来我们土地的一级市场是控制在各级地方政府手里,实际上它是垄断性的土地供给者,每个地方只有一个土地供给者,就是地方政府。他当然有条件把地价越抬越高,房价也会跟着地价越抬越高。导致今天的房地产泡沫,我认为就是两大因素,一个是持续的货币扩张,再一个是现行的土地制度。这种地方政府垄断地源、形成土地财政的情况如果不改变,它会持续地扭曲收入分配。
第二个问题是现在很突出的问题。在城镇劳动者4亿多人中,2亿多是外来的,是我们叫“农民工”的那些人。城镇常住人口中没有户口的2.3亿人,他们大部分没有纳入城镇社会保障的覆盖,也因此享受不到公共服务。这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职工养老保险对他们的覆盖率不到30%,失业保险的覆盖率更低。这种情况下他们丢掉了工作怎么办?回家。老了干不动了怎么办?回家。没有任何保障。我在城市里和你一样长期工作,但是你老了有保障,我老了没保障,这不是一个公平的政策,这个问题是当前急需要解决的。就是解决城镇户籍的限制问题,解决城镇社会保障没有全覆盖的问题,解决公共服务均等化的问题。你要讲共同富裕,这就是摆在眼前的非常重要的问题。
再一个问题是住房保障。中国现在是商品房一房独大,未来需要什么?我认为需要形成一个住房双轨制,就是商品房和保障性住房两轨并行,至少同等重要,保障性住房至少要占到一半,给中等以下收入的居民提供居住的条件。这件事需要由政府来做。
以上我提到的问题,并不是说政府在现有的所管的事情的基础上,再增加政府对资源的支配,其实需要的是政府职能的转变。就是从过去政府管得过多的领域,转向市场解决不了,但需要政府来管的领域。这是一个职能转变,你过去管GDP、管固定资产投资、管发货币,现在能不能把重要的方面变成管向社会提供服务,转向公共服务为主?我觉得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过去政府管的是什么?是GDP增长要达到百分之几,达不到了就要刺激、就要放水、就要让各级地方政府大规模投资来拉动经济增长。现在你能不能把这些职能交给市场,去转向更该管的那些事情?
最近有一些变化,就是说对GDP管得少了,但是我发现有几件事管得多了。一个是前几年为了环保,各地禁止养猪,设禁养区,拆猪圈、拆饲养场,最后导致猪肉生产大滑坡,猪肉价格暴涨,老百姓吃不起猪肉。结果还是要恢复养猪。
最近出现的一件事,教育部门为了“双减”,让民营教育企业退出,清退民营企业,或者是要民转公,你要变成公办企业,才可以继续存在下去。至少目前这个民营的教育产业已经一千万人就业了,一纸文件打垮一个产业是不是过于草率?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有没有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来给学生减负,而不是简单关掉这些课外辅导班?结果就发展出来一对一的家庭教育,价格更高,而且是地下的。原来家长掏得起钱送孩子上课外班,现在一对一了,价格至少翻了好几倍,掏不起钱了,只能干看着别人的孩子接受辅导,心里更不平衡,产生一系列的问题。实际上目前的课外班问题说明现行教育体制有缺陷,需要改革,而不是简单地关闭民营教育。这个不多讲了。
再一个现象是最近出现的为了减碳,实行双控,结果到处拉闸限电。如果一个政策出来搞垮一个产业或一批企业,这种情况还能持续多久?中国如果到处拉闸限电,中国的经济增长未来是个什么前途?应该考虑政府职能向公共服务转型,不要过多地、无节制地干预市场。政府更该做的是把那些市场管不了的事情管起来,这就是公共服务,就是社会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