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文于2009年5月7日)刚刚过去的2008年,恰好是中国改革的30周年。记得年初兴起了第三次解放思想浪潮,一些地方也誓言“杀出一条血路”。各界学者对改革开展了评述和研讨,各路媒体也进行了宣传和纪念。但可能是由于这一年的中国始料未及的大事发生得太多,也来得太快,因而使我们对以往改革的分析和反思,还远未明晰和透彻;同时对中国新一轮改革的动因和取向,更是没有真正地达成高度理解和共识。
如今,在国际金融危机的重压之下,我们更加感受到了新一轮改革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也对当初由于改革的某种停滞,致使“转型升级”一再延缓,因而未能在冲击来到之前调整到位、从容应对,心中颇有几分遗憾。同时,在如今经济下行的燃眉之急和转折关头,对是否还应致力于长远的改革,也平生几丝疑惑。为此,我们有必要以追溯的眼光,回过头看看当初改革的星火是如何燎原的,改革的路子是怎样走出的,盘点几轮解放思想让我们得到了什么,再放眼前瞻,对中国改革的未来和浙江改革的应对,进行清醒的研判。
题一:改革是如何发生的?
对于改革,人们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功劳归于小平同志——“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然而,小平同志还有一句名言:“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
中国的改革始于农村,始于安徽小岗村农民自发兴起的大包干。小平同志面对中国农民改变自身命运所作出的努力和抗争,出于深厚的赤子情怀,不能无动于衷,也不会无所作为。虽说没有他过人的胆略和在党内崇高的威望,联产承包责任制不会成为遍及全国的改革选择。但穷根究底,改革最深厚的源泉,还是来自民众本身对于幸福生活的不懈追求。记得去年年初,《钱江晚报》在一组纪念改革开放30年的特别报道中,曾就解放思想的主题,记录了老省长沈祖伦同志的一次座谈发言。其中最精彩的一句话是:“一定要了解老百姓的苦难,我们才能知道为什么要改革开放、为什么要解放思想!”
此话乍一出口,听来似乎有些刺耳。但细细咀嚼一番,实在是至理名言。小平同志指出,改革是“第二次革命”。胡锦涛总书记则在去年底举行的纪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30周年大会上,把改革开放和辛亥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及社会主义革命,并称为近一个世纪以来我国发生的三次伟大革命。为什么说革命是为了拯救百姓于水火,而改革就不是去除民众的苦难呢?正是普通民众深切感受到了旧体制之禁锢和困顿,在追求自由、权利和幸福的本能驱动下,才兴起了一场规避或突破旧体制不合理限制的伟大变革。但仅仅如此,还不能带来改革的实质性启动,并保证获得期望的成功。必须在同时,出现大时代的“英雄”,他们顺应民众的利益诉求,表达民众的变革心声,把无组织的、支离破碎的突破和创新加以整合,加以提升,并借助党和国家的“机器”,将寥落的“星火”,燃成遍地漫天的“燎原”之势。
是英雄创造历史的唯心史观,还是群众创造历史的唯物史观?在我来看,不一定要去做无谓的争论。但是,就“英雄”和群众两大改革的主体而言,还是张艺谋先生导演的那部电影片名起得好——《一个都不能少》。
那么,在两者不可或缺的前提下,本源的动力又来自于哪里呢?毫无疑问,是来自于民众,来自于“群众的苦难”,来自于群众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的要求。此情此景下,明智的政治家的作为,就在于“随其流而扬其波”——随民众的意愿而将其整合、提升,变成为一种改变现存秩序的有组织的力量。
现在最危险的,就是我们的执政者脱离了民众,对他们的诉求置若罔闻、冷若冰霜。有些人似乎是以民生为重了,但更多的是在做一些表面文章,形式的意义大于内容。譬如,对于亿万农民加入城市化的进程从而改变自身境遇的努力,我们的很多同志,至今还在那里对变革城乡二元分割的结构体制举棋不定、犹豫不决,就是鲜明的一例。既然改革的出发点是“了解老百姓的苦难”,那就让我们沉下身子,去真切地体验民众的呼声和诉求,以新一轮的改革来破除和改变不合理的一切吧!
题二:改革是怎样突破的?
中国过去的30年改革,走的是“摸着石头过河”的渐进改革路子。也即民众和基层政府自发地突破旧体制,试验一些新的替代性制度,实行一段时间以后再由中央政府予以认可,变成政策,并进而固化为法律,甚至写进根本大法。用我自己多年来的习惯性表达,就是“农村包围城市、地方影响中央”。小平同志深得毛泽东当年革命大思路的精髓,对于改革,同样如法炮制,最终成就了一代伟业。
但当下新一轮的改革,和30年前的改革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时候是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是近乎唯一的行政管制手段。而如今,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日臻完善的同时,管理经济社会的手段,也已经是经济、法律和行政并用了。但是,无论是在官方的文件还是在大众的语境中,行政手段作为计划经济的遗产,不是被人诟病,就是限定在一个极小乃至不断走向消亡的范围内。而经济手段是天经地义的,法律手段则更被披上了“现代”和“民主(由各级人大及其常委会制定)”的神圣光环,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绝对真理”。
30年前,没有规矩方圆,只有意识形态,于是解放思想,辩论实践是否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30年后,虽有意识形态(科学发展观和和谐社会论,或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但规矩方圆却因法律体系的完备和权威而日见强势,于是,解放思想就不知道再如何着力和下手了。有人甚至认为,改革已经失去了意义,蜕变成一场历史的陈迹、一句空洞的口号和一个美丽的标签。因为“市场经济是法制经济”,国家对于经济社会的管理,又在不遗余力地实施“依法治国”、“依法行政”,所以,只要法律执行到位,一切问题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四脚落地了。
岂不知,法条不过是特定时期法理的固化。法条的正确,在于法理的相符;而法理的正确,又在于实践的检验。我们必须承认现行法律总体上的正确性,但也无可否认其中存在的某些弊端。法律在对经济社会的管理作出种种有益规范的同时,似不经意地,也给无数的政府部门赋予了权利。在部门立法的普遍模式下,更为部门利益的法制化洞开了方便之门。“依法治国”的方略,于是成了某些部门束缚基层和民众创新和突破的“口实”。当发现如此仍然无法加以约束的时候,便力推“垂直领导”,重返“条条专政”。在此情境下,顺应科学发展大势的、特别是反映民众“根本利益”的“创新性违法”,恐怕正是中国深化转型期改革的又一次“摸着石头过河”。新一轮的改革,从一定意义上说,或许正在于这些符合“科学发展法理”的“创新性违法”!
题三:“解放”什么“思想”?
改革开放30年来,我国曾经历三次大的思想解放浪潮,每一次都意义深远。第一次是以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为代表,作为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拨乱反正,党的工作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指导思想;第二次是以1992年小平同志“南方谈话”为标记,解决了计划和市场姓“社”还是姓“资”的问题,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目标模式;第三次便是自2003年党的十六届三中全会开始的“与时俱进”,树立和落实科学发展观,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应当说,前两次思想解放的基本取向,都偏重于“放开搞活”。相应地改革所作出的最重要贡献就在于,打碎了旧有的僵化体制束缚,激发了亿万人民的创业热情,极大地解放和发展了社会生产力。后一次提出的科学发展、社会和谐,是对发展的整个价值取向的矫正,是对发展方式、人文价值、大国形象和公民意识的重塑,意义更为深远。我们终于在总量迅速扩张、财富加快积累的过程中,开始意识到光靠放开搞活,并不能真正解决我们经济、社会和党的执政能力的可持续发展问题。这一轮的思想解放,重点是核心价值体系的重塑。也就是要按照科学发展观与和谐社会论的要求,来重新审视我们过去发展所遵循的一些理念、道路和模式,进行必要的扬弃,或谓转轨、转变和转型,突破诸多与之不相符的思维定势、运行惯性、路径依赖和体制“窠臼”。
30年来,对我国的改革开放,撇除一些心存不良、恶意攻击的言论以外,国际上更多的国家、国内更多的人民,都从中国国力的增强和人民生活的改善,充分肯定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但也有一些国内外人士,对我们发展中存在的问题,提出了坦诚甚至是尖锐的批评。我的理解,前者更多地是从总量和人均的角度,肯定了我们发展的主流。而后者,则是更多地从结构和方式的角度,指出了我们发展的支流。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是会起变化的,如果支流的问题长期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解决,就会冲击到主流,甚至会颠覆掉主流。为什么我们现在还要继续解放思想?就是因为有这些支流问题存在,不解放思想就不能很好地解决这些问题。
比如,传统的发展模式就是“大量开采、大量生产、大量废弃、大量污染”。几十年下来,现在已经是“内外交困”、穷途末路了。因此,在党中央强调要“转变发展方式”的大背景下,浙江省委提出要加快“经济转型升级”。这里的“转型”,指的是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型;这里的“升级”,指的是经济结构(包括产业、城乡、区域结构)的升级。我个人感觉,在转型升级问题上麻木不仁、被动应付很危险。很有可能我们将丧失得来不易的发展好势头。
又比如说,改革开放初期,浙江人“泥腿子上岸”,搏击商品经济的大潮,掘得了“第一桶金”。但到现在,光是为了多赚一点钱肯定是不够了,还要求我们的企业家能尽到更多的社会责任:一要善待民工,二要善待环境。同时,还要建设生态文明,普遍地更新人们的生活方式、消费模式。
题四:何为新一轮改革的目标指向?
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的发展不可谓不快。连续9%以上的年均增长,创造了一个发展中大国匪夷所思的奇迹。但无可否认,我们现在的发展,越来越感受到“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考问,并且无论是经济发展还是社会发展。
如果说改革开放30年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那么前半段是在旧体制山崩地裂般的倒塌声中前行:从“大包干”释放的活力,到开放形成的动力;从涌动的创业潮,到城市化的结构转型力量。总之,这种民间的充满活力的创造力和主动性,强劲地推动了中国经济的成长。但是,进入90年代后期以来的后半段,发展的动力机制悄然发生了转变。从自然资源的支撑能力和生态环境的承载能力看,现在这种粗放的发展模式,虽然维持了至今为止中国经济的强劲增长,但却是一种充满危机和不可持续的发展模式。
当前中国发展中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正是发展模式和发展方式的不可持续性。为此,党中央一再号召,要“创新发展模式”,要“转变发展方式”。而确保中国发展的可持续性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是对市场化改革的“误解和不信任”。为此,中央一再强调,改革的“成效和功绩不容否定,停顿和倒退没有出路(十七大报告语)”。
现在一般来说,没有什么人再怀疑改革的成就和必要性了。但对改革的取向,对改革是否要坚持市场化的取向,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担心和疑虑多得很。回到改革之初,有一些人不理解还好说,但现如今摸摸自己的腰包口袋、看看自己的衣食住行,再有这么多的牢骚怪话,就需要重视和研究了。不然的话,理论会被颠覆,历史将出现倒退。中国的改革渐进到今日,似乎又到了一个微妙的十字路口:不进则退。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改革步履维艰,开历史倒车的言论也不在少数。现在需要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这些年来取得的发展成果,到底来自于哪里?想来想去,我们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更不能数典忘祖,动摇对改革的信念。这些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财富的增加,也有些人开始不把改革当回事了,改革的意识在淡薄。稳定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发展来的。那发展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改革来的。发展出题目,改革做文章。还是得打破“铁饭碗”、“大锅饭”、“等靠要”、“管卡压”,还是得“岗位靠竞争、收入凭贡献”,“全民创业、全面创新”。新一轮的发展,要靠新一轮的改革去推动;深层次的矛盾,要靠攻坚式的改革去破解。
题五:危机背景下的改革何去何从?
华尔街的金融海啸,已演化为百年不遇的全球经济危机。历史上每逢遭遇宏观经济不景气,浙江经济总是能“下滑早、回升快”,率先走出困境。然而对于此次危机影响下的浙江,很多专家学者却对此相当谨慎。这里虽有浙江经济外贸依存度高、中小民营企业比重大、国家投资受益少、高投资拉动效应弱等现实原因,但更重要的,却是对浙江近年来改革先发优势弱化,而探寻未来改革新空间又面临众多束缚所引发的担忧。
从国际的发展轨迹来看,西方发达国家在上世纪70年代进入人均GDP6000美元阶段时普遍因发展放缓、通胀严重而重新定位政府与市场的关系,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和改革。但浙江是一个省份,在宏观调控的政策取向上、体制机制的改革力度上掣肘颇多,难以拥有足够的“自由度”。而在当前关键的经济转折阶段和改革攻坚阶段,如果不能在体制机制上有效突破、打开局面,不仅此次危机难以走出,更极有可能将以往的制度先发优势丧失殆尽。
30年前,我们的国民经济濒于崩溃,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只好义无反顾地改革。由于国家对浙江的投资少、国有大中型骨干企业少,国有经济的“包袱”轻,浙江从“体制外成长”先走了一步,喝了改革的“头口水”,发展势头上来了。前一段时期,整个中国和浙江一样,都是歌舞升平,增长也是一路飘红,改革的危机感没有了,个别领域的改革甚至还出现了某些“倒退”。
当前宏观经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但相对而言,浙江的困难尤为巨大。这是因为浙江已进入人均6000美元的发展阶段,传统体制对于生产力发展的正面效应已释放完毕,但却远远不足以应对转型升级的需要。科学发展是一种理想境界,但科学发展天上掉不下来,地里长不出来,只能从传统的发展方式转型而来。但是,不通过改革调整现有的利益格局,不通过改革建立起有利于科学发展的体制机制,转型也无从启动,更无从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新一轮的改革,就没有浙江的成功转型,更没有浙江科学发展的未来。
危机可以成为推迟或逃避改革的借口,但危机更可以转化为启动和推进新一轮改革的契机。无论是省委决定的开展多方面、多层次、多主题的综合配套改革试点,还是像嘉兴市推出的“两分两换”、统筹城乡发展的大胆试验,只要始终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方向,振奋改革精神,敢于推进危机背景下的改革举措,路总会被人走出来的!前30年的改革实践,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新一轮的改革,还将继续向世人作出无可争辩的验证!
(刊于《浙江经济》2009年第9期)